白鸟飞烟

酷爱大白话的蹲角落发霉比赛优秀选手

 

一个阴沉的冬日,女人拿着一束花,走在人马大街上。
她鬓发苍苍,时光细细刮走了那张脸庞上所有美貌的痕迹,只留下纵横的沟壑,那是用尽所有手段也掩饰不了的、年龄的证明——她已经看过了74年的春夏秋冬,外加一个医院里的冬天。但出生时的鹅毛大雪也无法熄灭她与生俱来的热情火焰,只迎来了更加猛烈的反扑。她心中的火焰在经过了七十四又四分之一年后仍在熊熊燃烧,一如过去的每一日,甚至在她今早睁眼的那一刻驱使着她作出了这个热烈的决定:
去和他告白。

这个疯狂的念头绝非毫无征兆,相反,这在她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甚至令她在做饭时不是加多了醋,就是把白糖误当作盐,即使儿媳的报怨也不能改变她的心不在焉。这个疯狂的幽灵盘旋在房间的上空,逗弄得这个可怜的老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完全沉溺于自己甜蜜的想象中。她拟想着和他在公园小径中喁喁细语,漫步在蜂蝶飞舞的月季园。她是如此地着迷于幻想中的情景,以致于在孙儿凄厉的哭声响起之时,她已经在苦恼“摩纳哥公主”和 “龙沙宝石”哪一个更能衬托月夜下的春意盎然。
但在换下臭气熏天的尿片之时,她又突然沮丧下来,因为她才想起记忆中那个月季园早已被粗暴地推掉,现在立在上面的是附近片区里最大的超市,一方污水横流之地,她从婚后就开始在那里买菜,已经买了45年。因为丈夫不喜欢看起花花草草,算起来她也有44年没有侍弄过鲜花了。就在结婚后的第2年,她忍痛割爱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瓦盆,卖出亲手培育的娇嫩花朵,这一切只是源于一次的聚会里,丈夫在众多朋友的注视下不小心被她放在地上的肥料袋绊了一跤,深感颜面无光,立即对着她大发雷霆:“我辛辛苦苦地为这个家打拼了一整天,回家后居然还要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

所幸的是,丈夫没有动手,但是那铁青的脸色和爆出根根青筋的手臂对她来说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恐怖,使得那些花草在丈夫第二天回到家时已经消失了踪影,即使在多年后,衰老的丈夫因为被医生警告不可大动肝火而变得温文尔雅,她也没有勇气提出让它们重新回归这个家庭。一直到听闻丈夫因脑溢血而倒在酒桌上,她才第一次看见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在葬礼、遗产分配等一应事物安排完毕,吊丧的人们也纷纷散去后,她终于获得了宝贵的清静,可以拾起年轻时的爱好,却发现她的骨骼已经在时光的腐蚀下脆弱不堪,无法支撑着她完成任何需要体力的园艺活动。藏在心底44年的幻梦泡沫被现实轻巧地戳破后,她枯坐在家中面对着虚空,缅怀自己过去的美好年华,不期然想起了他。这并非多年来的第一次,但很多时候她只是把她的初恋当作是生活的另一种可能的象征——22岁那年和他的分手是她人生中最重大的转折点,她嫁人成家,那之后他就去了国外,一度杳无音信,直至十几年后有人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身家回国,此时她已无法从旁人的描述中勾勒出从前那个少年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作为青梅竹马,他无可挑剔——聪敏、帅气,带着玩世不恭的痞气,还有一点足以打动任何怀春少女的柔软。这项特质在于她相处时尤其突出,以致于如今她依然记得在漫长的暧昧后的那个晚上,他在山顶上望着万家灯火对她许下的浪漫诺言,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双映着灿烂烟火的眼眸是如何令她小鹿乱撞。可惜在她提出分手的那刻,那双多情眼眸中的火焰就蓦然熄灭了。在45年后的今天,她坚信没有人能不为这一幕而动容,因为她仅仅是回忆了一秒钟就心如刀割、痛苦不堪。但年轻的她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那是由对丰裕财产的渴望打造,辅以青春年少时由天真衍生的残酷,以致于当时的她能如此坚决地打消了他仅存的一丝侥幸。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无法真切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态度,占据了她的思维的是更加久远的过去,是他们相处的每一个阳光满溢的午后。彼时她还拥有如青涩的花苞般娇嫩的容颜,醉心于在温室中摆弄花草,他在一旁适时地为她递上各种园艺用具,笨拙地背着书上读来的情话。正是因为这样,她一大早就敲响了附近花店的门,在睡眼惺忪的店员的注视下精心挑选了几朵她认为最美丽的月季花,扎成一捆,坚信着这束花和她的到来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惊喜。但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视力已经大不如以前,看不到花瓣焦枯的边缘,也看不到扒在上面奋力进食的白色小虫。她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踏出了店门,捏着那张写着他地址的纸条直奔目的地。

 

南方的冬季是阴沉的,灰扑扑的天空下,灰扑扑的街道上走着灰扑扑的人,那抱鲜艳的花束似乎成为了天地间仅有的一抹色彩。她的面上燃烧着希望的火焰,仿佛在此刻重返了那久远的青春。
但越是接近她日思夜想的人,她越是犹豫。倒不是羞涩的少女心思在作怪,而是目之所及的脏乱远超她的预料,她在臭气的侵袭中头晕脑胀,花束的香气更是雪上加霜,有效地泼灭了她热情的火焰,也令她在被人撞了一个趔趄时险些没握住手中的花。她愤怒地转过头去,想要指控那人无礼的行为,却被先发制人地吐了一口浓痰在脚旁,气得她险些晕过去。但当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衣着邋遢的老头的背影,正准备和他理论个清楚时,一盆散发着骚味的洗脚水从天而降,把她浇得透心凉,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片刻。

在终于到达他的房屋的那刻,一切不幸都烟消云散,火焰在美好爱情的助燃下窜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甚至忽略了这种破烂的房屋绝无可能是身家丰裕之人的住所。怀着神圣的感情,她颤抖地伸出手轻叩了三下门。没有人应声。她不死心地试了几次,那扇门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反而是隔壁的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后暴躁的女人不等她开口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辱骂,那是在贫民区不分性别的生存之战中练成的,足以把她砸得怒火中烧却毫无还口之力。当她终于回过神来准备给予反击时,女人却因为听到屋内孩子的哭叫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没好气地告诉她:"那捡垃圾的老头现在肯定出去了,你下午再来找他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当作因衰老而产生的噩梦,恍惚以为是母亲基因中的耳背与疯狂在此时发挥了它们的效力。但不等气息微弱的她作出什么反应,那女人又左右望了望,直直指着她来的方向:“他就在那里,你敲个屁门啊,疯婆子!”

 

木门被那女人关得震天响,偷工减料的墙灰盖了她满头满脸,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可怜的老人颤颤悠悠地转过去,才意识到那人吊儿郎当的走路方式再也熟悉不过,之前匆忙一瞥中的面容也终于和记忆中少年的身影重合,于是她所有的侥幸都被那个龌龊的背影打破,连带着漫长的年少幻梦一起破碎。手中的花朵掉落在地上,浸透了污水,刹那间成为日后苍蝇栖息与繁殖之地。她终于意识到那与生俱来的火焰早该被丑恶的现实打灭,坚持到现在不过是她固执地不肯睁开眼导致的。年少轻狂时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一直存留热情就能抓住一切美好,嗤笑着那些对现实妥协的人,殊不知那些及时熄灭火焰的人还能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有尊严地与迈向死亡的绝望共处,她却放任自己的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仁慈的上帝啊。”她虚弱地呻吟了一声,那火苗不甘地跳动了几下,忽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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