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飞烟

酷爱大白话的蹲角落发霉比赛优秀选手

 

#我在最老的街上抽烟

“最后来一根普姆吧。”我对自己说。

普姆是每个烟草店里摆在货架最底层的那种烟,只有专门来买它的人才会顶着老板与柜台边的其他顾客异样的眼光,屈了膝盖苦苦找寻这个牌子的踪迹。作为第八批社会保障福利救济商品清单上的一员,普姆兼顾了粗糙及呛人两种特质,完全对得起它那跌到地心的价格,少有人购买,因此有不少人猜测生产普姆以及其它一系列廉价商品的生产商其实早已破产了,只是“中心”在暗中提供资金支援。这个观点曾经被电视上的各种专家从每个方面否定过,可依然如同杂草般在各个阴暗的角落野蛮地生长,大概人们都更乐意赞同那些质疑权威的论点。
不过等到今天早上八点以后,这个谣言是真是假一定会有个定论了:假若第八批社会保障福利救济人员清单上已经没有存活的公民了,这部分商品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中心”自然会收回支援的资金。在那个时候,我此刻身处的这个街道就会被拆毁回收,预示着人类在前往科技顶端的旅途上又迈出了一大步——从第一个街道建立开始,这个旅途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在尚且年幼的时候,我就听父母不止一次怀念过家庭昔日的辉煌。我的祖先曾经是第一批参与修建街道的佼佼者,因此获得了居住在“中心”的特权,奈何优秀的遗传基因并未眷顾到子孙后代,家族一代又一代地缓慢衰落下去。直至今日,“中心”早已搬离,最新的街道已经沦为最老的街道,我依然是这条街道的一员,而这漫长的传承也即将断绝。如果我的祖先能预见到今日的场景的话,我想,他们曾经有多么感激及欣赏这个计划的提出者,现在就该有多么憎恨这些人。优胜劣汰的观念,只有人们处于上层地位时才会欣然地接受并推行,利益受损者只会饱怀怨恨地诅咒它。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沾满油污的打火机,按了两下,看着微弱的火苗挣扎着从小孔中冒出。我通常是向路边面善的某个人借火,好省下一点买打火机油的钱,但今天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街道上烟雾缭绕,充斥着“普姆”的味道,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抽烟——烟草是我们这些人唯一可以享用的“奢侈品”。
听说在计划刚开始之际,一部分管理者一度想把每个人的痛苦纳入制度的管理范畴,可这粗浅的尝试损害了计划的实施,最终被发展的重要性压倒,远大的目标战胜了同情心,大多数人认为丛林法则终究是正确的。“中心”里支持这个做法的派系从此一蹶不振,于是建设的列车载着这大多数人,飞速奔驰向了更高的地方。随着技术的更新换代,旧的街道会被拆除,将资源供给到新建的街道。我从前对此习以为常,新一代的青年人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个街道上出生的孩子没有多少人将其放在心上。我们都知道资源是有限的,我们自己已经活得够艰难了,谁也不会愿意再把自己的资源分给别人,不是吗?

但是当三十年前,上一条街道被通知拆除时,事情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许多面色惶惶的居民拖家带口地涌入了我们的街道,带着行李睡在街头。听说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走过了好几条街道,从这些人脸上只能看到被麻木;与此同时,我发现我的邻居在一天天地减少,一些朋友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拉上窗帘的房子越来越多,又被那些迁移过来的居民鸠占鹊巢,重新拉开窗帘。这是“流民潮”,一个我只在政治书上看过的名词:“一种社会不良现象,一些居住的街道被拆除的居民会随着发展的推进而不停迁移,他们每到一个街道就会抢走本来居住在这个街道上的人的工作,致使一些本来不会被淘汰的居民反而不能存活下来,每一个安分守己的居民都应该对此中现象深恶痛绝。”
我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居民”,但我也对他们的到来感到了不安。我意识到我也该离开了,但我不知道如何离开。

父母因为患上职业病而先后死亡之后,慌乱的我当即报名了第八批社会保障福利救济,虽然社会保障福利救济名单又被民间讥讽为“死亡名单”,但侥幸心理总会让人觉得悲剧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我不想像我的父母一般每天被压榨着赚取那一点可怜的生活费用,而以我的能力能找到的轻松工作绝对不足以支撑我的生活所需。我以为我可以就此不用去储蓄去思考未来,这样一直游手好闲到我哪天死于肺癌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疾病,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美好的错觉。
从焦躁不安到心如死灰,着实用了我不少时间,对生命的渴望让我甚至和那些我曾经看不起的人一样,跪在街道上哭求着路过的每一个人施舍我一点费用,却只有维护治安的人员会来理会我。这样无用的挣扎一直持续到了我恍然大悟的那刻: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又有哪一个人会来对我伸出援手呢?

我开始恢复以往的生活状态:每周去固定地点刷卡领取救济金,然后走进家楼下的店铺,从货架底层抠出一盒落灰的“普姆”,再叼着烟向店主软磨硬泡地借到一点火。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上周店主一家撤离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将剩余的“普姆”存货都送给了我。我又惊又喜地望向他,却在他眼珠的倒影里看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老人。
我不再撕日历,但烟盒里的烟还在一天天减少。

我点燃了手上这根烟,随手将空烟盒丢在地上。街道上除了我已经没有其它人了,那些与我一样登记在第八批社会保障福利救济人员清单上的人早已因各种意外而死去,只有我苟延残喘到现在,有幸与这条最老的街道一起走向灭亡。
我叼着那根“普姆”,向着迎面而来的巨大机器张开了双臂。
我大笑着。

2019-02-0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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